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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染我斑斕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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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染我斑斕袍】

下雨了, 下雨了,一場好大好大的雨。

雨聲像壞掉的八音盒,怎麽轉發條也只有沙沙的聲音。

不, 那不是雨的聲音, 那聲音從她的身體裏爬出來, 覆蓋裸露的血管和肌肉。那是骨骼重新接回, 皮膚生長的聲音。

嬴寒山睜開眼睛,天幕是重重的白色,浸了水的紗一樣垂得很低。她躺在被暴雨沖刷的沙礫上, 感覺自己身體的輪廓有點扭曲。

血色的脈管從她身體裏伸出來, 紮進她身邊那些屍體裏, 汩汩地吮吸著, 她的胃和胸腔都很溫暖, 好像剛剛喝過一碗煮得很綿軟的米粥。

……不能細想,細想想吐。

嬴寒山扶著身邊的石頭慢慢爬起來,拽拽身上已經被血染得不太成樣子的衣服, 順手撿起倒在腳邊的某個教眾的袍子披在身上。

周邊的草木已經全部被雷劈得焦枯,沙石也被燒融得只有一團, 那些肉串一樣被她墊在身上的高階修士現在更像是烤壞了的千層酥, 用手一捏就咯吱咯吱地掉渣子。

“系統,這是什麽時候了”她試著說話,但喉嚨腫得很厲害, 只能腦內敲系統。

“系統發生了一次斷線,現在是約四小時後, ”系統回答, “天馬上就要黑了,周邊情況安全, 威脅目標已經逃走或死亡。但宿主最好再保持平躺兩小時,你的身上有十二處骨裂。”

“現在開始移動會造成殘疾或後遺癥嗎”

“不會。”

嬴寒山擡頭看了看正在暗下來的雨幕:“不會就出發吧,我得快點找到他們。”

雨一直在下,泥土被潺潺的水流融化,流進山澗。這渾濁的水中帶了很多東西,有草葉,枯枝,飛絮,也有淡化得幾乎看不見的血跡。

一道歪曲的腳印一直向著山石後面去了,它的主人幾次摔倒又幾次站起來,於是這腳印有些模糊不清。

第五爭背靠著那塊山石慢慢坐下,他擡頭只能望到漆黑的天幕,雲把一切都蓋住了,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子,天地都沈在漆一樣的混沌裏。

他在這黑色裏閉上眼睛又睜開,把手舉到眼前,終於能看到一點沾著血跡的輪廓。

他沒來由地想放聲大笑。

他沒有輸過任何人啊,從降生到這個年紀他一直像是野獸一樣活著,撕咬同窩的幼崽,追逐老病的獵物,他的身體被損壞過,他的計謀失敗過,但從來沒有一個外物真正地打敗他。

而在今晚,在這吞噬人的黑暗裏,他聽到一頭巨大的怪物正無聲無息地走向他。

那是“失敗”,不來自敵人的失敗。

從小亭隘撤兵之後,重騎兵與燕字營就星夜兼程地向著踞崖關後撤,第五爭不知道這支水軍是從何出來的,是不是和那個田姓的叛將是一夥人。

不過他不在乎,現在他只想盡快趕回去,趕到母親身邊,站在他最愛惜的那座城池上確定一切都還在掌握中。

重騎兵的機動性劣於輕騎兵,士兵和馬匹的鎧甲全都壓在這群良駒的身骨上,最初它們還高昂著頭顱,顯示出龍駒的氣勢,但漸漸地疲憊迫使它們低下頭去,口中噴吐出粉紅色的唾沫,騎在它們背上的騎士們也開始垂頭。

他們一路從踞崖關奔馳至此,只為了看被燒焦的馬場,打一場倉促結束的戰役就要折返。

他們沒取得任何榮譽,沒得到任何獎賞,只像是醜角一樣疲於奔命

他們太累了。

終於,在這場暴雨來臨前,重騎營的都尉走進第五爭的帳篷裏。“殿下,”他說,“山雨破壞了前面的路,我們可能沒辦法按時回踞崖關了。”

第五爭剛剛換過肩膀上的藥,高強度的騎馬讓傷口又一次裂開,汗水和泥水汙染了它裸露的表面。他在更換布帶時不得不把它從皮肉上撕下來。他感到疼痛,感到低燒帶來的郁氣凝結在第五爭的胸口,膨脹成一個憤怒的氣囊。

“繞路,”他低沈地,像是大獸吼叫一樣說,“難道就沒有山道了嗎”

“騎兵們已經非常疲憊,馬匹本就難走山路,又逢大雨,恐怕不能……”都尉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看到眼前的第五爭站起來,迫近他雙手抓住他的衣領,把她按在了墻上。

“天孤良駒可日行八百,”他說,“來時健步如飛,現在回還留了兩倍的時間,你居然說不能回去阿母尚在踞崖關,城內守軍不足,爾等家小亦在關內,趕不回去,你們也死,他們也死。”

都尉輕輕眨了眨眼睛,臉上的表情因為窒息而有些僵硬。就在非常短的一息之內,有某種冰涼的,近乎於憐憫的神情掠過他的臉。

都尉沒有說更多的話,他只是抽著氣,嘴唇哆嗦著吐出一個喏。

他應該多說一點的,他應該說士兵們的士氣已經很低沈,他應該說騎兵們在擔憂前方有伏擊,而後方他們沒消滅的敵人會追上來。

他還應該說今天早晨有一個年輕人從馬背上摔了下去,莫名其妙地就沒了氣息。雖然那更可能是過度勞累導致的暴斃,但軍中有流言是那些呼魂奪命的怪物們找到了他們。

軍營裏的氣氛越來越奇怪,有不祥的預兆籠罩著這裏。

而暴雨終於將這預兆發酵起來。

誰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天太黑了,雨水讓火把也點不著。

或許是一只被淋濕了羽毛的夜梟,在營地外的樹枝上呼呼地叫了起來,這叫聲變成了一個噩夢,它扭曲成怪物們咯咯的笑聲和呼喚聲,當士兵們從噩夢中驚醒時,他們看到的只有無邊的黑暗。

他們想從這黑暗中逃出去。

營地的混亂驚醒了第五爭,他披上外氅走出帳篷,低燒讓他有些頭重腳輕。

雨聲很大,哭聲嚎叫聲和求救聲在雨中變得不分明了,他定了定神,呼喚自己的親兵。

怎麽回事是夜半敵襲嗎

不,是炸營了。

有人過來了,他看到對方身上重騎營的甲胄,第五爭很想問一問到底出了什麽事,但在話出口之前他就拔出了刀對方是提刀而來。

在黑暗中揮刀如同切開油脂,夜色自有其厚重,第五爭縱身揮刀,罡風斬破雨幕,溫熱的血混雜著冰冷的雨潑濺在他臉上。

飛起的頭顱墜入泥水,又很快被其他人補上。在這夜色中狼群正圍殺獅子,第五爭吐掉嘴裏的血沫,對著周遭怒吼。

“爾等安敢叛我!”

為什麽他想不明白為什麽,他不曾苛待過他的重騎營,他像是愛護最趁手的兵器一樣愛護他們,可黑暗中的這些人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盯著他,那神色比夜雨更刺骨。

沒有人告訴他他是一位不世的武者,但他不是一位君王,好統帥,甚至也算不上一位好將領。

或許沒有今夜的炸營重騎營不會反,他們只會繼續忍耐,然後和疲憊的馬一起死在路上。

但炸營了,前路未知後有強敵,死亡的陰影終於讓人瘋狂起來。反他娘的不幹了!有人在吼,反正他這個王侯將相的種也沒把我們當人!

陷入癲狂的士兵們在呼救,在撕咬,在哭喊,仍舊冷靜的軍官們抽出了刀。

一些人被斬斷,另一些人把刀劍刺進了第五爭的身體,這頭大獸蠻橫地撕開了一條血路,跌跌撞撞逃入雨中。

他可能要死了。

太荒唐了。

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物正在向他踱步,第五爭並不感到疼痛,他只覺得有些冷,當他伸手去確認自己的腹部傷口時,他摸到了些滑膩的東西。第五爭想了很久那是什麽,然後意識到如果自己想明白了就會死。

雨聲變得小了,有幾秒鐘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變得很小,小得足夠放在一只晃晃悠悠的搖籃裏。

母親坐在搖籃前用手肘晃著它。

她看著窗外,並不看他,口中倒是斷斷續續哼著哄孩子的歌。那首歌怎麽唱得來著他記不清楚,他其實不太會說天孤話。

母親不願意教他。

當第五爭的思維又一次聚集起來時,他意識到身邊好像有個人。

那個人半跪著正在檢查他的傷口試圖把他的內臟塞回去。啊。第五爭短促地發出一個音節,那個人的手停下了。

“殿下,是我。”

那是那個姓嬴的女將的聲音。

真稀奇啊,她怎麽會在這裏她孤身一人,連馬匹都沒帶她來做什麽踞崖關出事了嗎第五爭沒力氣問那麽多話了,他只是努力地看著她,看著黑暗中的那一團影子。

“阿母呢”他問。

“青簪夫人在踞崖關,她讓我帶殿下回去。”嬴寒山說,“發生什麽了”

“炸營。”第五爭喘了一口氣,他的自尊讓他說不出來他被人背叛,他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囑托想做,但時間畢竟是不夠了。

“保護阿母,”他的聲音變得很輕,“踞崖關裏的人,陳……我不能回去,他們,不傷心,不要傷心。”

“我不甘心,但是,給你了……其他人不配,剩下的,給你了……”

他用力地拽下兵符,塞進嬴寒山手中,滑膩膩的血讓他幾乎握不穩它。

嬴寒山好像還說了什麽,但他聽不到了,阿母又開始唱起了歌,他逐漸想起來那首歌到底在唱什麽。

有一只鷹飛過了遼闊的天空,它死在長天下的草原。

有一頭狼奔馳在不盡的草原,它死在嚴冬時的雪中。

有一個戰士在嚴冬的雪裏降生了。

祝福你啊,戰士,祝福你也有一場好生活,祝福你也有一場好死亡。

黑暗中的那只怪物走過來了,它並不兇悍,並不撕咬他,它是一只溫順的駱駝,在他身邊跪下,用毛茸茸的脖頸攏住他。於是第五爭安靜地在它懷裏睡著了。

【祝福你啊,戰士,祝福你也有一場好生活,祝福你也有一場好死亡。】

嬴寒山站起身,雨水把她身上的衣服打透了。

她的身體現在在極限邊緣,她沒辦法動用以血化生救他。

或許即使沒有那場遭遇戰,他的情況也無法再獲救了。

這滿身雨水和血跡的殺生道女修站在屍體前,靜靜地看了一會,伸手抹一把自己的臉。

“你來得很快,但時也命也。”系統說,“現在,接下來呢回去嗎”

嬴寒山回過頭去,眺望遠處仍舊嘈雜的營地。

“回個什麽回,”她說,“事情還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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